科学会出错，却依然可信

在后真相与不确定性共存的时代，信任问题是人与人、人与物之间最难以逾越的鸿沟。20世纪末，经历了著名的索卡尔事件后，公众舆论中对一部分科学的怀疑加剧演变为对科学及科学家共同体的信任危机。从否认疫苗的安全性到质疑气候变化的真实性，在许多领域里科学家不仅要投身于理论内部的竞争，还要面临来自象牙塔外更为激进的抨击：为什么要相信实验室里发现的事实，甚至为什么要信任科学？这是一个有现实意义的问题。

2020年以来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在COVID-19流行病学溯源以及防治等极其重要和棘手的问题上，科学专家的意见屡屡受到挑战，这使人们有必要将科学的重要性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如何辩护科学的认知地位，挽救科学的信任危机？著名科学史学家、哈佛大学教授内奥米·奥雷斯克斯在新著《为什么信任科学：反智主义、怀疑论及文化多样性》中向我们呈现了托马斯·库恩之后对科学最为开阔和客观的认识图景。在这本书中，奥雷斯克斯认为，公众不信任科学的原因一方面是科学背后的意识形态、经济动机以及社会心理造成的巨大挑战，我们可以通过揭露这些因素来自非科学，从而证明科学本身是值得信任的；另一方面，我们更需要从认识论的角度解释科学是如何运作的，回答信任科学的正当基础是什么。这本书沿着当代科学史、科学哲学、科学知识社会学中的重要思想脉络，在后一个维度上做出了厚实的贡献。

奥雷斯克斯说，找到为什么要信任科学这个问题的答案，首先要破除对于科学方法的迷恋与想象。她从逻辑实证主义科学哲学的没落中深受教益：虽然假说-演绎、观察归纳等方法曾被证明是成功的，但某种特定方法本身就能一直产生可靠知识的观点是经不起辩护的。经验方法总是受到理论假说的渗透。所以，对于创造可靠的知识来说，重要的不是依赖方法，而是科学家的共识。进而，她加入了弗莱克、迪昂、奎因、库恩、费耶阿本德、默顿和“爱丁堡学派”等思想家的行列，从科学方法转向科学实践，从科学家个体转向共同体，强调科学是一种专家的社会活动。在这种活动中，所有的主张都受到同行批判性的审查，错误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纠正。这就是尽管科学总是出错，但仍然是客观可信的原因。

作为一位经验主义者，奥雷斯克斯的工作都是基于对真实科学的现状及其历史复杂性的研究。奥雷斯克斯还富有洞见地分析了证据、价值观和谦逊如何动摇对科学的信任。拒绝自我报告作为证据是当今医学界的一大问题。医生经常因为自我报告“不可靠”、达不到随机临床试验的标准而不予考虑其有效性。克拉克博士在提出“有限能量理论”时就是有意无视女性病人的自我描述片面做出了肯定的主张。然而，自我报告也应是证据。人们有时会因为某些证据不符合我们对好证据的标准而忽视其有效性，而这些标准往往会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通过对优生学的案例研究，奥雷斯克斯明确指出科学绝不是无关乎价值的，没有价值观的科学家就变成了弗兰肯斯坦式的可怕怪物。在科学实践中价值观是助力还是扭曲着科学进程，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正如奥雷斯克斯在这本书中反复强调的，她所认定的科学是历经集体质询的社会实践一样，她自己在本书中的观点也在共同体批判性、多样性视角的质询中得到辨明。这本书在内容设计方面的一大特色是融入了奥雷斯克斯与四位不同学科背景学者之间的思想交锋。科学史学家、社会学家苏珊·林迪概述了历史上科学家们是如何将自己与纯粹的技术划清界限的。她认为，这种科学与技术的有意剥离破坏了我们交流科学和信任科学的宝贵基础。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在使用技术产品，无论是关于烤面包机还是冻豌豆它们都内嵌着科学知识，也能够使人们产生对科学的信任；科学哲学家马克·兰格阐述了特定的科学领域是可以信任的，但这些并不证明完全的信任是合理的；气候专家奥特马尔·埃登霍费尔和马丁·科瓦尔什、政治学家乔恩·克罗斯尼克分别以气候政策评估和数据的可重复性危机为例，讨论科学政策与科学进步之间的关联。奥雷斯克斯质疑了这些问题的普遍性，进一步论证了科学进步中建立共识的重要性。当然，她并不否认许多学术领域需要整顿内部秩序，也倡导共同体中保持一种诚信和谦逊的科学精神。

为什么科学值得信任，奥雷斯克斯说答案是双重的：第一，科学与世界的持续接触；第二，科学的社会属性。科学家是我们指定的研究世界的专家。没有这种对专家的信任，社会将停滞不前。但我们不应该相信科学家是明智或正直的个体，而应该相信科学是一个集体质询的社会过程。最重要的是，科学本质上是一群合格的专家达成的共识。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奥雷斯克斯在这本书中对于共识的客观性显得过于乐观。显然，要达成促进科学进步的共识，光从局内人视角研究科学的内部过程是不够的，还需要从局外人视角来分析科学知识向社会的传播以及更广泛的社会结构。同时，在倡导文化多样性的智识时代，我们还需要发掘东西方科学互鉴的重要意义。这些都将成为信任科学的根基所在。信任科学不是对科学主义的盲从，怀疑科学也不是为反智主义呐喊。奥雷斯克斯的这本书是我们在大科学时代成为一个清醒的人所不能忽视的。

文/郁锋（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来源/解放日报